理论评论
江岚:当代诗词的困境与突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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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岚简介 江岚,男,河南信阳市人。《诗刊》编辑部副主任,《中华辞赋》副总编辑,兼任中华诗词学会常务理事等。著有旧体诗选集《饮河集》《相映集——六人诗词选》等。


当代诗词的困境与突围

江 岚


当代诗词的发展存在不少阻力。外部主要有四大困境。困境之一是国内当今文艺主管机构对传统诗词重视不够,缺乏相应的人员配备也无具体的工作部署;困境之二、旧体诗词被挡在当代文学史之外,不得其门而入;困境之三、旧体诗词出书难,出版社不愿意出版当代诗词,认为没有销路;困境之四、圈里热闹圈外冷,主流媒体对当代诗词所知甚少,宣传不多。限于时间与篇幅,外部现状就不再展开谈了。主要谈谈我们诗词界内部的情况,具体探讨一下当代诗词如何突破自身困境并力求创新的问题。


其一、诗词界内部的问题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


诗韵不统一的问题。当前旧体诗用韵不统一。有用平水韵,有用新韵或通韵,有用宽韵。因为当初没有及时加以引导,各行其是,才导致今日诗韵混乱之局面。具体情况就不必说了。大家只要看看当今一些诗词征稿大赛的用韵细则就可知三派并存之弊了,如不事先说明,根本就无法评选,因为缺乏统一的标准,这种事情放在古代是绝对不会发生的。《孙子兵法》开篇即云“兵者,国之大事也。”而在古代,修订韵书又何尝不是国之大事呢?隋代开国不久,就组织人马编撰韵书,唐初颁布有《唐韵》,北宋真宗年间的《广韵》和仁宗年间的《集韵》及《礼部韵略》也都是建国早期着手的。朱元璋再忙也没忘了重修韵书,而且竟然连续返工了五次!可见历朝历代执政者对于薄薄的一本韵书之重视。这是因为立国之本在于人才,而人才要靠科举,科举要考诗赋,诗赋要靠韵书。修订韵书当然成了重中之重。可惜共和国成立七十余年了,因为百年成见的缘故,虽然近四十年,诗词的发展如火如荼,但我们国家教育主管部门熟视无睹。须知历代诗韵之修订都是由礼部主持的。今天要想修订诗韵,恐怕也将有赖于教育主管部门,因为此类部门才有足够的权威。近年,国家语言工作委员会颁布了一部《中华通韵》,但是看来反响寥寥,用者不多。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这部通韵虽新不正,它是一部断代韵书,缺乏一以贯之的传统,和前代诗韵接不上,那么它就不可能顺利地延续下去,其合法性将会受到后代的质疑,这个结局几乎是必然的。所以,新韵就不必多说了。谓予不信,那么,有前车之鉴在这里。早在唐代就有人认为《切韵》系吴音,而按照首都长安音编成《唐英》,并没有什么反响;元代有《中原音韵》,把入声取消了,但只用于北曲创作,大家作诗填词还照样用的是平水韵。一个朝代,同时竟有两部韵书,岂不怪哉!怪不得元代的诗人词家极少同时作曲,而元曲作家极少有诗词作品,试想诗词写顺手了,再去作曲,还得熟悉另外一套韵书,岂不是很伤脑筋的一件事!明代有《洪武正韵》,据说朱洪武也认为《切韵》系吴音,他希望以“中原雅音”作为标准另立新韵,但由于参与修订者大多来自南方且运用旧韵比较熟练,结果反复了五六次,搞出来的韵书都不满意,但个人对抗传统,即便是皇帝也感到吃力,最后无奈地挥手放行!我估计洪武大帝内心对《中原音韵》是很赞赏的,也想取消入声,但那是前朝的文化成果,他不好明确表态实行拿来主义,只好以九五之尊被迫作了让步,入声得以保留。这说明《切韵》一系根深蒂固,实难废止。据说明代诗人们写诗填词还是依照平水韵,至于《洪武正韵》,只有南曲作家们偶乎还翻一翻罢了。清代康熙帝比较明智,将平水韵改名为《佩文韵府》,照单全收,一百零六韵,基本上没作任何增删,《切韵》于是得以重新恢复它在诗韵谱系中的正统地位。由前朝得失可知,抛开《切韵》乃至平水韵,另起炉灶,搞断代诗韵,是行不通的。前代行不通的事,难道当代就能行得通吗?恐怕没有理由感到乐观。


说完断代诗韵,再说说一脉相传的平水韵。用平水韵创作的诗词作品,用今天普通话来念,很多已经完全不押韵,失去了诗词固有的韵律之美,但有人仍然不管不顾,声称“我押的是古韵,这才是正宗!”殊不知从隋代官定第一部韵书《切韵》开始,古韵历经唐宋元明清,或官方或私人,至少经历了六次大的修订。若论正宗,平水韵能和《切韵》比吗?何不干脆就依《切韵》呢?若照此派观点,那么,唐代人就必须严守《切韵》,不必搞什么《唐韵》;宋代人也应当依《切韵》,退一万步也应当按照《唐韵》,不必搞什么《广韵》、《集韵》,更不必搞什么《集韵》的简本《礼部韵略》,难道他们不知道什么才是正宗吗!难道他们不知道墨守古韵更为省事,保险系数也更高吗?从《广韵》到《集韵》才隔了二三十年又重加修订,不是闲着没事干了吗?看来无论是唐人还是宋人,我们的老祖先们也和我们今人一个样儿,所谓人同此心,心同此理,都是怎么方便就怎么来,绝不肯舍近求远,自讨苦吃。尤其是北宋,不厌其烦地把韵书修订了这么多次,无非是应当代人之意愿,为当代人参加科举考试乃至日常闲吟提供更多的方便而已。既然如此,又有什么理由要求当代人写作诗词而去遵守早已过时的平水韵呢?要知道,从隋代至南宋,不过五百年,诗韵就从206韵减至106韵,从南宋灭亡至今,已有七百多年,却还在倡导使用南宋时代整理的平水韵,这就有点太说不过去了,这说明了什么呢?只能说明华夏文明在南宋以后基本上处于停顿甚至倒退状态吧。


因而对这两派意见,我都不赞同。要么太左,要么太右,其弊都在于背离了中道。平水韵虽正不新,拥护者只看到了其地位的正统性以及继承的合理性,却没有看到继承之中要有发展,无发展便谈不上继承;新韵虽新不正,拥护者只看到了发展的合理性,却没有看到发展必须以继承为前提,无继承势必难以发展。考之前代成功经验,不难看出,对于当代诗韵而言,唯一可行的方案便是依照当代普通话的读音,对平水韵重新加以整合。相邻韵部可合便合,如一东二冬,庚青蒸等等;在不同韵部而可合者先整而后合,如支微韵、真文元韵。这一派可称宽韵派。宽之一义大矣,可谓同时包括了诗韵的新旧因子。所谓旧者可延续诗韵亘古以来的传统即《切韵》一脉,杜绝了背离传统的危险,所谓新者认同并接纳当代普通话的发展现状,为传统不断注入新的活力。新旧之结合,令当代诗韵和传统诗韵之间呈现出既继承又发展的良好关系,既不悖于传统,又给当代人的诗词创作提供了最大方便,真是何乐而不为呢?至于我本人,最初写作旧体诗虽然也是从平水韵入门,但不久就主动放弃,改用宽韵已有很长时间了。


2、没有做好当代诗词年选工作。当代诗词创作的数量是巨大的,虽然像李白杜甫那样的高峰尚未出现,但有高原也是可以欣慰的,其中优秀作品也是相当可观的。然而,目前没有一家诗词组织,也没有一个人着手系统的诗词年选工作。这是一个基础性工作,如果这个工作没做好,将来编撰类似《唐诗三百首》或《宋词三百首》这样的一代之选集就会非常麻烦。为什么呢?因为若干年以后汇总起来,当代诗词的数量将是一个天文数字,远非前代诗词作品的数量可比。所以那时候再从这海量的诗词中遴选佳作,工作量是巨大的,不如从现在开始,一步一步做好年选工作,届时再从历年年选中精选,将会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大家试想想,如果唐代有组织或者有人做过年选工作,那么就可以避免多少优秀作品的遗失,至少王之涣不至于才剩下六首作品,张若虚也不至于才剩下二首作品,这些杰出诗人的作品流失得太多了!否则我们今天读到的经典之作就不仅仅是《唐诗三百首》,而是《唐诗六百首》或者《唐诗八百首》。所以,这种基础性的年选工作,应该从现在就开始做起。而且同时人编同时人的诗词年选,好处多多。同时人更清楚当代有哪些优秀诗人,哪些优秀诗人能够出好作品,可以最大限度地保存好每年所创作的诗词佳作。这和后代人十分费力地从浩如烟海的个人别集里挑选佳作,其便利性是不可同日而语的。况且从保存角度而言,年选也比个人别集更有优越性,首先,年选的印数可能要比别集多,传播也比别集更广,在以后漫长的历史岁月中,年选经历各种劫难保存下来的概率也比别集大得多。因为年选里的作者一般都会人手一册,何况有的还不止一册呢?所以,出版诗词年选的意义还是很大的,当然,在编撰年选的同时,也可以编辑出版重要诗人的个人诗集,二者是并行不悖的,相辅相成的关系。然而,设想是好的,当代并没有人在老老实实地做这种扎实的基础性工作。已故新华社副总编辑、《中华诗词》主编张结先生和苏仲湘先生生前曾经以书代刊、一年出过两期《新华诗叶》,做的就是这种扎实的基础性工作,可惜后来苏先生去世了,张结先生退休离开新华社,时任新华社领导对诗词不感兴趣,就不再支持《新华诗叶》的编辑出版了,《新华诗叶》就很遗憾地停刊了。2019年,由我提议、《诗刊》社領导支持,和中国书籍出版社联合编辑出版了《2019年诗词年选》,结果次年就遭遇了新冠疫情,《诗刊》财政情况顿感吃紧,就再也无力支助编辑出版诗词年选了。至于其他诗词组织,平时经费就紧张,疫情期间就更不必说了,因此,这本《2019年诗词年选》竟成了昙花一现,惜哉!


3、人工智能作诗的挑战。乙巳年初,人工智能在作诗方面有了质的飞跃,一时间引起诗人极大的焦虑。有人说人工智能已可淘汰99%的诗人,剩下1%的高手必须有着鲜明的个人风格,以至于连人工智能都模仿不了,才有存在的价值。殊不知风格越鲜明,人工智能越容易模仿,即便是李白、李贺的风格,照样也可以模仿!最近接到西安交大金中先生寄来的一本书《人工智能“华七”诗词集——AI遇见李白》,我们举两首作品来看看华七的水平。


李白《静夜思》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华七一共和了三首:

1

床前明月光,万古是青霜。

一掬龙泉水,中涵太白芒。


2

床前明月光,中有桂子香。

姮娥倚桂树,邀我白霓裳。


3

床前明月光,窗里暗花香。

梦作春风蝶,相随到汝傍。


       李白原诗《陪族叔刑部侍郎晔及中书贾舍人至游洞庭》五首其二


南湖秋水夜无烟,耐可乘流直上天?

且就洞庭赊月色,将船买酒白云边。


       华七一共又和了七首:


48

南湖秋水夜无烟,坐近胡床曲槛边。

惊散鱼龙眠不得,月中人影落樽前。


49

南湖秋水夜无烟,独抱琴心上钓船。

何必故山寻旧隐?桃花深处即神仙。


50

南湖秋水夜无烟,独泛湖光上钓船。

风露满船凉在眼,更疑身在月中眠。


51

南湖秋水夜无烟,白鸟翩翩落枕前。

自笑年来常作客,孤篷日日看苍天。


52

南湖秋水夜无烟,明月随人上画船。

莫怪扣舷清兴逸,卧看星斗落樽前。


58

南湖秋水夜无烟,芦苇洲前泊钓船。

风月撩人人不会,一时分付与龙眠。


54

南湖秋水夜无烟,白鹭惊飞起暗田。

人散灯青初有月,卧听儿女唤归船。


不用再举例了,再举估计诗人们都要崩溃了。谪仙的诗都能模仿到这个水平,其他人应该更不在话下。个人风格越鲜明,AI模仿得越像,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人工智能作诗对诗人的挑战以前在大家看来似乎还很遥远,没想到一下子就成了燃眉之急了。


其二、当代诗词如何突破当前的困境。


我认为,首先,诗词的体裁不可能再有什么突破,也不必再有什么突破,如有突破可能就不再属于旧体诗词的范畴了,这虽然不符合辨证法,但是事实。清代康熙《钦定词谱》收八百二十六调,二千三百零六体。这么多,还不够用吗?旧体诗的形式一千多年来早已定型,再难变化。所以,当代诗词形式不可能再有大的改变,前些年有所谓“赶五句”,其实这种形式前代早已有之,不过是古风之一种而已,李白《荆州歌》便是一例:


白帝城边足风波,瞿塘五月谁敢过。

荆州麦熟茧成蛾,缲丝忆君头绪多。

拨谷飞鸣奈妾何。


而且句句押韵,比今人做得还彻底。


当代所谓的自度词也都是不成功的实验。不合格律,不值一提;合乎格律,又没有必要。当代不懂音律的词家自度的词谱又有多少可能被今人认可、被后代接受,实在不难预测。因此,自度词不值得费心劳神,冒险一试,事实上,前些年的自度词就像一阵微风从旧体词坛吹过,过去就过去了,并没有留下什么明显的痕迹。


既然当代诗词的形式不可能再有什么突破,那么,诗词内容上能不能有所突破呢?


其实,这是一个无需回答、无庸置疑的问题。诗词的内容当然会有突破,一是题材的突破。每个时代都有新鲜的题材,即便是同样的题材,处于不同时代的个体也有不同的感受,所以,只要能够写出真情实感的作品,必有新颖之处。何况当今这个时代,题材之丰富,远超历代,而且都是古人做梦都不曾梦见的崭新的题材,所以,题材之突破之创新不必赘言,乃是题中应有之义。


二是表达手法的创新。这是诗人自己的事情,用不着旁人提醒和督促,每一位诗人词家在创作的时候,首先想到的便是如何出新,我想其他领域的艺术家无不如此,所以,表达方式的突破与创新交与作者本人好了,别人无须操心。对于社会来说,真正需要努力的是为诗人们创造一个良好的创作环境,让诗人生活能够过得好一点,心态能够平和一点,把上述那些当代诗词所面临的困境一一化解,而诗词界内部把诗词用韵问题妥善地加以解决,实实在在地把诗词年选编好。那么,诗人创作积极性充分地调动起来了,还愁没有好作品涌现吗?


如何应对AI的挑战?习武者有一句头禅: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套用这句话,我认为天下诗艺,唯实为上,唯实难仿!诗圣老杜卓绝的写实功夫,将是人工智能暂时难以逾越的一道天堑,从而为全天下的诗人保留最后一份尊严。因为老杜所写之实包括我们所有诗人所写之实都指向题材,来自题材,即钟嵘所说的“直寻”。而人工智能即便掌握了数百万的诗词数据库,也只能从数据库调取现成的诗词语言,重新组装,像盲人摸象一样对题材作想当然的、雾中看花、隔靴搔痒一般的描述,即钟嵘所说的“补假”,也就是从故纸堆中搜寻典故、重组词语,由于缺少对题材本身作细致的观察即“直寻”这一环节或者说能力,就目前的人工智能来说,是写不出具有当下性、现场感、充满细节和发现的诗词,即使格律工稳之至、句法精妙无比,又有什么意义呢?


人工智能如此,一千年来的诗人其实亦如此。老杜之后技巧大备,之所以再也出不了老杜,便是写实功夫无人能及老杜。这一点,清代诗人赵翼在《瓯北诗话》中曾经指出过,但可惜被人轻轻略过了。他说:“盖其思力沉厚,他人不过说到七八分者,少陵必说到十分,甚至有十二三分者”,说的便是少陵写实的功夫,便是老杜之所以独有千古的奥秘。当代诗人若想不被人工智能淘汰,除去在写实上下足功夫更无他途,这也许是当代诗人需要重新审视杜诗的意义之所在吧。


转自《云帆诗友会》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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