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济喜

自古以来，中国人用诗词营构出精神家园，将时代的变迁与个人的喜怒哀乐融注在诗词天地中，凝聚成绝美的境界和与他者交流的渠道，因此，诗词的解读不仅是个人的赏析，也是心灵的传导与艺术的交流。这种诗学境界与心胸，是我们今天需要传承的。纪宝成先生的《乐斋绝句论词八十家》，运用古老的绝句形式来品读唐五代至近代八十家词作，是由广陵书社出版的一本值得推介的好书。

本书选录的对象，偏重诸家词作的人生真实体验与心灵抒写。王国维《人间词话》强调词以境界为最高，而境界的底蕴则是真实的情感与心灵。此书选录的诸家词作，印证了这一标准，例如将由元入明的谢应芳等人的词作选录进来，加以很高的品评：“乱世悲歌谢应芳，伤时反战啸吟长。风神高逸湖山趣，笑傲穷途老健路。”对于离乱之中，感时伤乱的词作及其作品的体会启人深思。

全书对于词作的评论鉴赏，也着意于内在的情感与身世的体验感受上，脱去浮云虚象，直击灵魂深处。“轻灵流丽摹秦柳，幽愤悲凉曲笔中。哀感万端追往昔，观潮论水一渔翁。”这是对于清代诗人吴伟业词作的评价与解读。这样的神来之笔，触及作者的心灵与身世，令扼腕叹息。这首绝句传神写照，彰显出作者知人论世，善于知音的审美风标。

古人将文学鉴赏比作知音。这本书虽然采用绝句论词的体式，受到一些文体的限制，但是作者把握住了知音的关键环节，平心论古人、真情作知己，将古人词作融入自己的涵泳与品味中，因而能够见人所未见，发人所未发。例如，对于明代刘基的词作，作者从他的遭际与词作的考量解读中，这样写道：“凝神造境似天成，温韦遗风扑面生。际会风云勋业生，清辞佳构永留声。”诗的头两句先写出了刘基词作造境的专注凝神又浑然天成，接着钩沉其来源于温、韦。最后两句，叹惜刘基人生的大起大落，对刘基的词作与人生给予了同情与公正的评判。

诗词创作有着发愤著书的传统，正如钱锺书先生所说，优秀的作品大抵是诗可以怨的结晶。纪宝成先生在评论诗词中，特别关注那些遭受不公正待遇、在逆境中写成的词作。明代的杨慎，性情耿直，因为仗义执言得罪了皇帝，终其一生，被放到遥远的云南，最后客死在流放地。其词作中，以婉约为主，兼有慷慨悲凉之风格。作者在绝句中写道：“凄清哀婉复苍凉，含翠咀英笔自传。浊酒一壶悲谪戍，一词说尽古兴亡。”杨慎的《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词脍炙人口，而浸渍其中的是说不尽的作者的内心感慨与兴亡映照。这种解读与赏评，深得杨慎人格精神与词作之精髓，有助于读者对于杨慎词作的理解。在本书中，这种出于知音角色而赏评古人的范例很多，也是纪宝成先生词学精神的彰显。

本书的选录与鉴赏具有鲜明的个性，既尊重词作的原貌，又敢于作出自己的赏评。在已有的以诗论词中，有的作者擅长精雕细绘，着重还原作品，追溯源流，有的借题发挥，本书作者则兼而有之。在努力概括原作的基础之上，融入自己的理解与解读，实现古今会通，推陈出新。《歌柳永》中写道：“倜傥风流才艺绝，移商换羽执红牙。一词不合龙颜愠，成就空前一大家。”柳永是北宋雅俗共赏的词人，因其放荡不羁得罪了宋仁宗，一辈子无法当官，遂在民间写词，终老秦楼楚馆中。作者同情他的遭遇，揭示了古代文士经常遭受的命运安排与阴差阳错：文士们远遁富贵权门，固然要倒霉，但也造就了他们的艺术天才，获得了创作自由。这是作者对于柳永的独特理解。

本书编著颇具匠心。精选唐五代至清末代表性词人八十家，每家词人作七绝一首予以点评，并由侯书栋品读释解词意，绝句画龙点睛，品读结合作品与点评加以详解，二者相得益彰，合成完整的著作。正如本书作者所说，他们并非词学专家，然而独到的解读，启人深思，增加美感。

对于古人诗词的鉴析与评价，凝聚着作者的审美精神与鉴赏品味，不仅要有心胸识见，而且要有鉴赏眼光，历来引为严肃的事情，优秀的作品经过品鉴之后，焕发出新的艺术生命。《文心雕龙·知音》感叹：“良书盈箧，妙鉴乃订”，浩如烟海的古代文艺作品，经过鉴赏之后，其价值会获得新的彰显，阅读这本优秀读物，我们会增加文化自信，提升诗词品味，焕发新的审美风采。

(作者系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教授。本文发表时略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