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政《学不可以已赋》创作技法赏析

文/周志刚

赋兼众体，代有风流。辞赋上承国风之雅义，兼揉楚辞之夸饰，经历朝历代的不断发展，既有汉大赋的铺陈排宕，又有六朝骈赋的清新工丽。但从辞赋传世作品总量来看，因科举考试需要而产生出律赋，其数量蔚为大观，影响极为深远。律赋建立在骈赋的基础上，尤为注重规矩法度，使得辞赋这一文体，不再单单追求绚烂华美之辞藻，还将旨趣、才学及辞藻统摄于精巧的篇章结构之中，由此也出现了很多脍炙人口的传世佳作和优秀的律赋作家。

晚清以来，因为种种原因，律赋发展一度出现断层，经近二十年众多同人的不懈努力，特别是各地征文活动的蓬勃开展，使得辞赋这一古文象牙塔顶层的文体，又重新焕发生机与活力。但就目前辞赋界现状来看，不可否认，习骈赋者多，谙律赋者少。直到2020年，浙江省荀社精心组织了首次全国性的律赋征文大赛，以《学不可以已赋》为题，以“积土成山、风雨兴焉”为韵向全国征赋，掀起了律赋创作的一个小高潮。据悉，本次参赛选手几乎囊括了当代辞赋创作一众高手，征集了一批有质量有高度的律赋作品。其中来自徐州张政的作品让众多评委眼前一亮，一致公认为魁首。现将全篇附录如下：

学不可以已赋

以“积土成山，风雨兴焉”为韵

繄君子之箴言，寔束身之矩尺。准彝训以恒修，守初心而弗易。绳规木直，忌其一曝十寒；藻密学淹，奋以旁征厚积。

若为漆室自迷，茅塞用堵。博约悖乎训垂，颓耄伤之徒补。镆铘时以淬砺，乃见奕奕流光；冰鉴偶失揩磨，终蒙嚣嚣灰土。

稽其长而异俗，生而同声者。虎炳凤仪，物犹以文为贵；经韬富略，人必以学而明。总能假物善用，相度谋营。矫枉邪以就正，亲道范而嘤鸣。如陟层台，广见之情自揽；如杭一苇，利济之功可成。

但恂恂而躬三省，汲汲而尽三闲。养素质之温其，分剖和璞；参群伦之皎若，切磋他山。

乃其物之始末，慎厥初终。鱼枯则生蠹，肉腐而出虫。耻勇四维，君子以自强不息；白黑法戒，学人以笃志向风。

亦知古哲森罗，景行疲苦。一篑能亏九仞之丘，微飚能撼千钧之弩。大贤犹编披三绝，不舍余晖；后学宜日起有功，走驰夸父。泱泱兮万顷之浪，细积以涓流；芃芃兮满园之葩，玉成于甘雨。

迨夫六翮丰满，禹阙飞升。圣心默会，彼岸先登。阐宏猷以最报，陶大化而善称。帐借苏湖，赫赫当阳而普被；薪燃邹鲁，济济多士乃蕃兴。

勖哉博闻之硕，强识之贤。学无暂止，功不唐捐。聪明以学问而日开，遥馨芳躅；学问以修齐而兼济，任重仔肩。乃知君子之婆言苦矣，劝学之要义大焉。

大赛评委、著名辞赋家唐龙先生点评该篇赋文：破题要言不赘，缓缓展开。各段用意明确，奇正结合，照应互勘，层次分明，上下亦谙相生承接。气脉流畅，风韵高古，无硬直艰涩之弊。用典引事能扣住主题，有自我锻化，无架屋叠床感。笔活思张，字词雅澹，句式多变，佳句随摘，颇窥作者文字功底和学养。收束警策得力，忠恳托旨，自然感人。

大赛评委、著名辞赋家何智勇先生认为：本赋首段扣题，直截了当，前两句谓学，后句谓不可已，得法。此后数段依次展开，或正或反，或分或合，具阐学之功、学之法、学之得等，次第分明，构思清晰。末段复申言归总。全篇用韵严整，对仗大多工稳，措辞古雅，颇见作者功力学养。

大赛评委、青年才俊易高杰说：通篇循题布置，首段则擒题，之后逐段贯输，虚实兼到，开阖顿挫，无一平排呆衍之笔。用韵谨严，对仗虚字活用，有骨节玲珑之感。文中“温其”“皎若”“学无暂止，功不唐捐”“仔肩”等语，足见功底。

笔者从传统律赋创作的诸多要素着手，结合当前律赋创作的实际情况，仔细赏析这篇状元作品如下：

1、体式与用韵。张政先生该赋深得清人法度。从赋学发展史上来看，自中唐以来，八韵八段的律赋逐渐成为标准，并由此形成了四平四仄交替用韵的主流创作模式，且被当今赋界所公认和推崇。然而纵观赋学发展历程，平仄交替仅是主流，并非全部。特别是清代律赋再度复兴后，不谋平仄之交替，而是转向依次用韵，并将所有官韵字置于段尾，增加创作难度的同时，也将律赋的声律之美发挥到了极致，其传世作品数量之多，远远超过唐赋，其中必然有其存在的合理性。本次赋赛由主办方命题，并限定韵题字，以“积土成山，风雨兴焉”为韵。如果单从韵题字上来看，五平三仄，显然已经无法套用平仄之交替之常规方法。主办方既然如此命题，可能也有考察应赛作者对于赋学发展的总体认识和临机应变的处理能力。张政先生匠心别酝，一反当前普遍流行的唐赋常规，采用了清赋依次用韵之法，刻意把所有官韵字置于段尾，且自能言之成理，结构紧密，展示了作者纯熟的文字驾驭能力，同时也赢得了评委的格外青睐。

2、破题与总括。破题本是八股术语，但其使用并不仅限于八股文，对于律赋甚至所有应用文体来说，也都同样适用。以律赋而言，韵题字并非如目前赋界所关注的仅是简单限定韵部这一作用，同时还是旨在发挥对赋题的理解和承接。以“学不可以已赋”为赋题，以“积土成山，风雨兴焉”为韵，多数人拿到命题后，可能都知道内容是出自荀子的《劝学篇》，而很少有人去关注其中赋题和韵题字之间的联系。笔者认为：“学”字是其题眼，学固然不可以已，但学的目的又是什么？联系韵题字的原文出处“积土成山，风雨兴焉；积水成渊，蛟龙生焉”，意思大概是说：积累泥土成为高山，风雨就会在这里兴起；积累水流成为深渊，蛟龙就会在这里生长。只有通过日积月累，不断的学习，才能够兴风雨、生蛟龙，从而达到“学以致用”的最终目的。简言之，赋题是学习的方法，韵题字是学习的目的，离开这两个方面，只能是天马行空，离题万里。可见赋题和韵题字，并非毫不相关的两个存在。纵观张政先生该篇，并没有过多汪洋肆恣的引申和发挥，而是句句紧扣赋题和韵题字，娓娓道来，反复致意，都是围绕“学”字而展开，反复论证“学不可以已”的论点。从淬砺镆铘，到假物善用，从三省三闲之诫，到鱼枯肉腐之警，然后以古贤为例，作为佐证。各方面旁敲侧击，正反论证，条分缕析，承转得法，铺陈有度，显示作者扎实的理论功底和高超的赋论水平。

3、承转与铺陈。如果把律赋赋题视作命题，把韵题字看作破题，那么正文的首段就相当于起讲功能了。清人余丙照《赋学指南》有言：“首段总冒，如时艺（八股文）之起讲也；次段渐次入题，如入手提比也；次赋正面，如中比也；次赋题后，如后比也。”这是前人关于律赋写作的一个概括，即赋题点出了写作的内容，韵题字则是对赋题的挥发，也是文章中心思想的概括，那么接下来的正文第一段，就要紧扣韵题字中的关键字，承接下来，抒发开去，既要把韵题字安顿妥帖，又要为下文的写作留出余地。如本篇首句“君子之箴言，束身之矩尺”，君子箴言就是荀子的《劝学篇》，呼应赋题“学不可以已”，这是我们约束自己的准则。接下来的一长一隔：“准彝训以恒修，守初心而弗易。绳规木直，忌其一曝十寒；藻密学淹，奋以旁征厚积。”强化“学不可以已”的箴言要遵照恒修，初心不改。继而正反两方面阐述学习的正确方式。诚可谓手段高妙、一箭中的，承转与铺陈自此告成，而接下来的微言大义，则通过后面的七韵继续深度开发。

4、尾结与升华。关于律赋正文的层次设置，即前人所惯说的“炼局”，本篇独到之处，已详见评委评语，子补赘述。但是文贵凤头、豹尾，起要美丽，中要浩荡，结要响亮，尤贵在首尾贯穿，意思清新。张政先生该篇之结末一韵，转出别意，宕开警策，如同豹尾一般雄劲潇洒，使全篇首尾呼应，浑然一体，更见匠心。学无止境，先到为师。该篇结末一韵开头便勉励大家博闻强识，继而提出“学无暂止，功不唐捐”，加强论点。束句 “劝学之要义大焉”呼应开篇，反复提出观点，君子之苦口婆心立现，作者劝学之诚亦栩栩如生，感人至深。尾句以虚词入韵，固然是因韵题字的特殊要求，同时也使得全篇灵动非凡，非浸淫赋道炉火纯青者实难为之。

5、句法与平仄。律赋的基本格式是紧、长、隔三种局势的往复回环使用，正如前人所言“紧长隔，状元夺”。但在实际运用中，大多数篇幅并非三种句式的单调铺陈，而是在此基础上，根据行文需要，有所损益，从而形成壮、紧、长、隔、漫各类句式综合交错使用。以本篇而言，八个韵段的句式情况是：第一韵：紧、长、隔。第二韵：紧、长、隔。第三韵：紧、隔；紧、长、隔。第四韵：长、隔。第五韵：紧、长、隔。第六韵：紧、长、隔。第七韵：紧、紧、长、隔。第八韵：紧、紧、长、隔。其中，虚字运用得当，前有提引词，后有送语。句脚字符合平仄交替的规则要求，句中节奏点能够平仄相间，隔句对遵循马蹄律。既不呆板，句式灵活多变；又无堆砌，韵字疏密有致。一看即知作者是律赋高手。

6、遣词与用典。张政先生国学素养扎实，驾驭文字功夫深厚，注重词语对仗，是以辞藻雅致，佳句迭出。且能恰当地使用或翻新典故，据情景所用，为赋文增色。如“藻密学淹”直接用典于刘勰《文心雕龙·体性》:“平子淹通,故虑周而藻密。”再如“大贤犹编披三绝，不舍余晖；后学宜日起有功，走驰夸父。”用了“韦编三绝”和“夸父逐日”的典故，一个比喻求学的勤奋，一个比喻求学的坚持。合理的用典有效地扩充了文章的内涵，增强了文章的说服力和感染力。

7、总体评价。本赋立意高远，视野宏阔，纵横古今，联想丰富，内涵深刻，很注意锤炼句式。将学之初心、学之好处、学之方法、学之态度巧妙地幻化融汇于赋文中，潜移默化，将“要你学”转化为“我要学”，内化于心，外化于行，成为学不可以已的绵绵动力。故而笔者认为，张政先生的这篇《学不可以已赋》，不论是从技法运用上，还是从谋篇炼局上，都对当前的律赋创作有所启发，是当代律赋中不可多见的一篇精品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