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振振博士 1950年生,南京人。现任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古文献整理研究所所长。兼任国家留学基金委“外国学者中华文化研究奖学金”指导教授,中国韵文学会会长,全球汉诗总会副会长,中华诗词学会顾问,中央电视台“诗词大会”总顾问、《小楼听雨》诗词平台顾问、国家图书馆文津讲坛特聘教授等。曾应邀在美国耶鲁、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讲学。
钟振振教授答疑信箱(121):杜甫《江雨有怀郑典设》诗
江雨有怀郑典设
[唐]杜甫
春雨闇闇塞峡中,早晚来自楚王宫。
乱波分披已打岸,弱云狼藉不禁风。
宠光蕙叶与多碧,点注桃花舒小红。
谷口子真正忆汝,岸高瀼滑限西东。
网友肖海森问:钟老师好!请教您一个问题:杜甫此诗首联“闇闇”做何解?
钟振振答:要说清楚这个问题,先得从“闇”字说起。
南朝梁·顾野王撰、宋·陈彭年等重修《玉篇》卷一一《门部》曰:“闇……幽也,与‘暗’同。”
唐·颜元孙《干禄字书·去声》曰:“闇、暗:上幽闇,下日无光。今行下字。”盖谓“闇”字的本义是“幽闇”,“暗”字的本义是“日无光”;在唐代,这两字同用,而以“暗”字为通行字。
既然“闇”“暗”二字通用,故“闇闇”亦可书作“暗暗”。
在历代诗文里,“闇闇”或“暗暗”,多形容晦暗、幽暗、昏暗、阴暗、深暗、黑暗等。
战国楚·屈原《天问》曰:“明明闇闇,惟时何为?”汉·王逸《楚辞章句》注曰:“言纯阴纯阳,一晦一明,谁造为之乎?”清·蒋骥《山带阁注楚辞》曰:“‘明明’,明而又明。‘闇闇’,闇而又闇。言日夜相代也。”
汉·鬻熊《鬻子》曰:“君子既去其职,则于其民也,暗暗然如日之已入也。”
扬雄《法言·修身篇》曰:“明明在上,百官牛羊亦山雌也。暗暗在上,箪瓢捽茹亦山雌也。何其臞?”
又《蜀都赋》曰:“惟弸彋其拂汨兮,稍暗暗而靓深。”
唐·刘禹锡《柳花词》诗三首其三曰:“晴天闇闇雪,来送青春暮。无意似多情,千家万家去。”
杜牧《罢钟陵幕吏十三年来泊湓浦感旧为诗》曰:“摇摇远堤柳,暗暗十程烟。”
李商隐《菊》诗曰:“暗暗淡淡紫,融融冶冶黄。陶令篱边色,罗含宅里香。”
张道符《和主司王起》诗曰:“三开文镜继芳声,暗暗云霄接去程。”
吴融《还俗尼》诗曰:“三峡却为行雨客,九天曾是散花人。空门付与悠悠梦,宝帐迎回暗暗春。”
杜甫诗别首《宴胡侍御书堂》亦曰:“江湖春欲暮,墙宇日犹微。暗暗书籍满,轻轻花絮飞。”
又,窦翚《漏赋》曰:“暗暗阴阴,浓氛郁沉,转冬漏于寒林。”
柳宗元《天对》曰:“问曰: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冥昭瞢暗,谁能极之?冯翼惟像,何以识之?明明暗暗,惟时何为?”
佚名《大唐故员府君夫人墓志铭》曰:“穷灯暗暗,泉室冥冥。孤坟对月,荒野荧荧。”
皆是其例,可以参看。
具体到杜甫这首诗的首联,也是说春雨昏暗,充塞于长江三峡之巫峡中。
“早晚来自楚王宫”,则是用战国楚·宋玉《高唐赋》:“昔者楚襄王与宋玉游于云梦之台,望高唐之观。其上独有云气,崒兮直上,忽兮改容,须臾之间,变化无穷。王问玉曰:‘此何气也?’玉对曰:‘所谓朝云者也。’王曰:‘何谓朝云?’玉曰:昔者先王尝游高唐,怠而昼寝,梦见一妇人曰:‘妾巫山之女也。为高唐之客,闻君游高唐,愿荐枕席。’王因幸之,去而辞曰:‘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旦朝视之,如言,故为立庙,号曰朝云。”
这是三峡相关文献中时代较早,最为著名,使用率也最高的一个典故。因其与巫峡之云、雨密切关联,故杜甫咏“江雨”时顺手拈来使用。
“早晚”,三峡之春,早晨与晚间尤为多雨,故以为言。且“早晚”亦与《高唐赋》中之“朝朝暮暮”四字相对应。又,唐人诗中“早晚”亦有作“何时”用者。以此义解释,似亦可通。
“楚王宫”,则指春秋战国时楚王的离宫。宋·乐史《太平寰宇记》卷一四八《山南东道》七《夔州·巫山县》曰:“楚宫,在县西北二百步。在阳台古城内,即襄王所游之地。阳云台高一百二十丈,南枕长江。楚宋玉赋云‘游阳云之台,望高堂(当作“高唐”)之观’,即此。”